【喻黄】玉生烟(二)
“说来也巧，守着玄珠那位年轻的龙君，想来前辈应记挂着，我曾有缘探得一点消息。”喻文州在河畔的亭子里寻了一处干净些的石阶坐下，轻描淡写道“也怪可怜见的，挑了脊筋穿了琵琶骨，锁在汶水水底的阵法里，那地方——前辈必然比我更清楚些，到底是怎样一番光景。”
他紧紧地盯着叶修的眼睛。
“又不是小儿置气，你又何苦拿这个来诛我的心。”
“不过一报还一报罢了，前辈何必谦虚呢。”喻文州笑笑。“再者，若不是为了这个，你如何能让我找见。”
叶修装了一窝烟，老练无比地吹着了纸媒，咕噜噜吸了一气。他没去搭喻文州的话茬儿，反而往柱子上一倚，道“若是少天方才同你一起，那漫天箭雨之中，定藏有一支真箭，能直掼向敌人命门。是也不是?故而究竟是蓝雨要找他，却并不是你要寻他。”
“不论如何，这忙你总归是要帮。”喻文州话里一股子温温和和的态度。“不然那小东西是少不得几年磨折的了。”
叶修的脸埋在了浮烟中，显得颇为模糊，不过他似乎笑着重复了一声“小东西“。“好说好说，”他含糊道。“只是腿在他身上，我又不曾看住他，是吧?”
两人一时无话。
“罢么，”片刻之后，叶修开口。“寻不寻得见，横竖是你的造化。再说，便是你逮住了那傻小子，他也未必不能再跑了。”
“他曾说与我，道是你二人当年乘船来的陇州，那如今你也依旧坐船去寻他罢。”
顺着他目光，果然，渡口不知何时停了一支船，既无艄公，亦无帆锚，泊在那处兀自不动。
“他若抵死不愿同你回蓝雨去，你又待何如?”叶修吐了一口烟，站在岸边问喻文州。
喻文州正捏了个诀儿，催动着船向前去。一时间水声风声飒飒簌簌，盖过了其他声响。
他如何舍得下蓝雨。当年萍水相逢的两个孤儿，经过夜航船一路颠簸，最后都在蓝雨安下了家。
舟行至夜半时便已不需喻文州催动，只靠叶修画在船板上的符文自己辨别航道。
江中水急。在舱里还不觉得，出了乌篷站在船板上，则顿生乘奔御风之感。更兼着明月当头，一时之间流波逐月，潮水带星，两岸隐约青山送迎，尽目处水光接天，端的是一片渺茫浩荡。
水边夜里寒气还是重，没一会儿喻文州又坐回了舱里。他靠着船篷，满耳的水声作响，只觉难以入眠。
这船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靠岸。
从前两人也不是没闹过气。小时候发作得最厉害的一次，黄少天在气头上，十天半个月愣是不曾和他搭一句话。人更是仿佛在蓝雨后山扎了根，同门师兄弟没一个敢踏足后山一步——好作死么，黄少在那处结了阵法的，进去就莫想全须全尾地出来了。
黄少天自小到大向来有分寸，敏慧过人。但也许是他二人曾一路坎坷来蓝雨，又拜在同门，住在同一屋檐下——交情确实是顶顶亲厚的，他对上喻文州时，就格外任性放纵些。和喻文州置气也不会多久，过不多时就自好了。若是不好——那一次最后，喻文州还是独个儿去了后山寻他，一层一层穿过那些吊诡神异的幻象，惊才绝艳，大开大阖的蜃景。他有十二万分的耐心，而他知道，黄少天也向来为他留着一线。
阵眼在哪儿，藏好了自己得知道。把阵结死了，对手是出不来了，那你自个儿还要不要出来啦?这话是魏琛坐在校场上，看方世镜带他们结最简单的幻阵时说的。他们一群毛孩子恭恭敬敬地听着大先生的教导，那时有哪个能想到，日后喻文州竟也成了蓝雨的大先生，而黄少天心甘情愿地位居他之下。
也是自他主持蓝雨事务之后，他两个几乎没再红过脸。蓝雨的事和他自个儿那一亩三分地，喻文州向来拎得清。
一夜连着篇地做梦。
先是拜入蓝雨门下不久的黄少天牵着他衣角，说要他陪着去看魏老大。那时黄少天身量小，更兼着头顶一对儿抓髻，活脱一个小女娃娃模样。他拽着喻文州急急地走，喻文州怕他跌跤，便由着他拉着向前。
再一晃神时，梦境之中的黄少天竟已是十五六岁上的相貌，兵器残影扬起漫天光华，他二人正站在阵法中心。
电光石火之间，一片虚影闪动，只听得尖锐的一声金属相击，黄少天在那一瞬间提刀格挡开了刺向喻文州左肋的双锋挝。
喻文州百忙之中偏头看了他一眼。黄少天似乎是在血池里滚了一圈儿爬出来，头上身上，粘而腥的都是斑驳血迹。左边肩井上一道伤口又窄又深，几乎将他捅个对穿。他右手仍握着横刀冰雨，眸光冷冽而狠厉。
一忽儿他又变作如今模样，躺在蓝溪阁那棵繁茂桃树的树荫里。
看见喻文州自回廊这头走向他，他猛地站起身来。
大先生，他喊住喻文州，声儿里带着笑音，你回来阁里啦？
喻文州答应了他一声。
等批完这些日子积下的文书，我便去校场寻你。他对黄少天道。
那我就去校场收拾那帮新来的小娃娃去了，只一样，你可千万要记着来呀。末了，黄少天又小声补了一句，文州。
醒转时竟恍若隔世。外头仍是夜间，这船也仍兀自飞驰，激起喧哗波浪声，仿佛只会这般长长久久航行下去，永远不会靠岸。